我躺在手術床上,心情很平靜,看著醫生用手術刀把我的胸口打開,沒有麻醉藥,我卻一點都不覺得痛。那是一個大手術,肋骨底下的所有內臟都要給翻開,醫生一邊給我修理內臟一邊跟我聊天,我們聊了很多東西,多得我都記不起自己說過什麼,只記得那是一個相當愉快的手術。手術完結,醫生把所有內臟放回原位,縫上肋骨和皮肉,小心翼翼地扶我站起來,問我感覺如何。我覺得人挺輕鬆,只是感到線口位置有點拉扯,但其實也不算什麼,於是醫生跟我說我可以離開。當我走到手術室門口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一位也在這家醫院當醫生的朋友,然後我看見一個護士站在身旁,我問她我這位朋友在那個病房工作,她跟我說:「啊,你是說凌醫生嗎?她在兒童病房工作。她說她不喜歡當外科醫生,因為她總是覺得病人動了手術之後有很多不確定的情況出現,所以她覺得還是醫治孩子比較重要,你過去兒童病房就能找到她了。」於是我向兒童病房走過去,走不到幾步,已經從遠處隔著玻璃看見我這位朋友在病房裡跟小孩子談天說笑的快樂情景。
然後我醒來,仍然舒服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心情愉快,深深吸入一口氣,嘗試感覺一下胸口的拉扯,發現一切如常,不過我臉上好像還有一絲微笑。夢境裡的隱喻真的很強,人的潛意識盛載著多麼大的潛能和智慧,我們每個人的體內都充滿著強大的生命力和治療自己的能力。
大概因為從小到大我都把身邊的事情放在心上,在我的記憶裡,身體經歷過和盛載著的故事多得不知道從那兒說起。在工作坊裡,當我第一次拿著筆看著畫紙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將會說什麼,更加沒有想過畫筆竟然會帶我走到我兒時家裏的一把刀面前。這把刀,一直住在心裏,牽動著我的胃部,撥弄著我的神經。我知道我從來沒有忘記這把刀,但原來我甚少跟人說起這把刀,它最終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一絲一毫,卻讓我的心多年來一直隱隱作痛。
故事的力量不在於把它收在心裏,而在於把它與人分享。講故事本身就是一個處理內在經驗的過程,嘗試把抽象的印象和記憶用說話表達出來,讓別人聽見。飄蕩在空氣裡的話音,是自己的一部分,但是也離開了自己,於是讓自己重新聽見自己,讓意識帶領自己走到一個它需要走向的地方。紙上被描繪出來的身體,把內心其中一面鏡子的影像具體地呈現出來,讓自己實在地看見自己如何塑造並且理解自己的身體和生活經驗。心、眼、手、筆、紙、腦、呼吸和整個身體進入了一種特殊的協調狀態底下,人沒有一種慣性或熟悉的「方法」可以依賴,於是身體在當下只好根據自己的智慧去即興地處理整個繪畫的經驗,理智扮演的控制角色需要退下來,作畫的重點並不在於畫得有多像真正的身體,也不在於畫作有多漂亮,而在於作畫的人有否願意把過程變成從新接觸自己的橋樑。
身體的故事很多,家的故事更多,過去的聲音、味道、光影、物件、人和事其實一直都沒有離開過,住在心裡跟我走了三十多年的歲月。當我把過去的空間通過我手上的筆放到紙上,那是一個相當濃縮而超真實的敘事經驗,落在畫紙上的每一筆都打開無數的時空和感受,翻開了身體裡每個細胞的記憶體,讓被封了塵的事件在次活現在紙上和空氣裡,我幾乎湊到了那刀鋒生銹的腥味、在黑暗裡等待和期望的甘苦、剪刀下的熾熱和辛辣、衣布堆裡的渾濁和化學染料、嬰孩時期妹妹的奶香和甜味、廚房滲出的火水和油煙味……當日我選了用棕色來繪畫我兒時住過的一個空間,因為那是泥土和樹木的顏色,有著豐富的質感和味道,而且深厚。今天再看這段童年的歲月,或者可以稱它做「80尺房間內4歲女孩的荒誕歷險故事」!
或許生活真的需要一些幽默感,我感激小時候的我對待每件事情都超級瘋狂地認真,在記憶裡把每件事情都深刻仔細地記錄下來,讓今天的我可以取笑當時的荒誕和傻勁,而且讓我看著今天4歲半的兒子,能夠懂他的執著和天真。
童年的生活經驗當然影響我的成長,但原來當我願意把過去的時空放到現在,讓今天的自己重新認識那個時空裡的自己,我還是可以有選擇的。某一個時刻的我只能在那一個時空的間隙和瞬間裡理解生命和作出行動,不代表那就是我生命的唯一進行方法,已經發生了的事情和作出了的決定當然不能重來,但是要怎樣去理解每一件事情,能夠從中得到怎樣的養分讓自己繼續走下去,其實是有很多選擇的。小時候的我未必知道,但是今天的我絕對有空間也有權利自由自在地理解過去,重新作出我想要的選擇,讓過去成為資源,而不再是累人的包袱或者是自憐的藉口。
要重塑生命,其中一個關鍵在於如何重新敘述自己的故事。分享我的家庭樹的時候,我們談到到底歷史的記載是怎麼一回事,誰人來決定事件該怎樣記錄、誰人的版本才是歷史的真相、一個人怎樣選擇性地相信事實、怎樣創造一個自己希望相信的「事實」和「歷史」而甚至忘記了原來那可能跟真正的事實距離很遠?人選擇性地記得、理解、述說、改編事件,讓自己找到理由和力量繼續生存下去,沒有誰對誰錯,甚至可能沒有公義不公義,那只不過是人作為人逃不過生存的本能所作出的決定,那甚至不一定是非常有意識的決定。而在這種無法辨清何謂真正歷史的處境下,我們的家庭樹告訴我們的到底是什麼?我想或許只是每個人在那特定的時空和條件下如何看待生命及如何理解世界的一個折射,儘管把所有家庭成員的故事合併起來,也不可能看得見整個家族歷史的全相,因此,這個家庭樹也不可能等於我或者代表我,它當中的故事提供的或許只是一個讓我瞥見和思量某個時代的光影、處境和氛圍的窗口,從而延伸自己對生命的想像,找到更多生命力,為能夠重新述說自己的故事而感到興奮喜樂。
人生只有幾十年光景,我這粒宇宙中的微塵不可能為任何事找到絕對的答案,我最多只可以不斷思量,借自身以外的人和事去反射自己對世界的想像和關聯,畢竟自身沒有經歷過的過去是無法肯定的,將來是未知和難以預測的,當下是無常的,我除了容許自己每天不斷地在不確定裡重新思索和導航,我似乎並無他法。
幾十年來把很多事情都放在心上,把心壓得很重很重,給我打開胸口動手術的醫生要把我跟我一直緊緊擁抱著的故事分離,讓我看清那個部分才是原本的我,讓故事成為可以重新理解和轉化的隱喻,刀不再是刀,包袱也可以變成禮物。我跟自己說,如果我可以為我心愛的兒子用十個不同的方法精彩地說同一本故事書,為什麼我不可以為我自已找新的眼界和方法述說自己的故事?創造是一個令人興奮的念頭,生命的每一刻都可以給創造,就連熟識的處境都可以再創造,一切源於心頭一念。
寫於2016年1月1日11時。